不过很快,路永夕就发现自己钻牛角尖了。
照理说,只要他留下这张羊皮纸,有朝一日,只要自己突破到大宗师乃至于武圣的境界,他就不信这点信息还能在自己眼皮底下继续藏头露尾!再退一万步来说,如果当时魏君卿临走前给他留的那个念想是真的,等到了中原,再去找以后的师门里信重的前辈来一窥虚实不就得了?
难不成卓骁还会留下什么武功秘籍、神通术法?
就算真的是这样,那又如何?
给别人看自己又少不了什么。
他根本就没必要留在这里和娅尔薇忒玩这种虚虚实实的把戏。
“只是,自己当初分明已经在心里答应了她,要帮她去对付吸血鬼的啊。”
无论路永夕再怎么聪明敏锐,但此时此刻,他也还只是十五岁而已。
所以,三观将定未定的他的心里还满是那些关于品性和道德的思考,他还在思考“自己到底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种问题,他还没有成熟——或者说市侩——到将自己的个人利益等同于是非、甚至凌驾于是非之上的年纪,魏君卿前不久才教过的“季札挂剑”的故事还在他心里回响,挥之不去,“吾心许之矣”,既然已经在心里答应了,又怎么可以因为讨厌这些事而违逆自己的初心呢?
况且,他在午夜静坐练气时,还听到了隔壁传来了少女隐约的啜泣。
他不由得心神摇摇,不知何往,却又陡然想起:“吾心许之矣”,后面接的既可以是“岂以死倍吾心哉”[1]也可以是“虽盲,岂负吾初心哉”[2]。
所以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起身,朝少女的房间走去。
他推门而入,站到娅尔薇忒的床前,说:“现在的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脸颊上还挂着泪痕的少女来不及收拾,见到有人进来,只是匆忙裹着被子坐了起来,听到少年的话后,又低下头,说:
“你是在可怜我吗?”
“我只是讨厌有人因为我没做出选择而哭泣,罢了。”
“那如果你做出了选择,她还是会哭泣呢?”
“至少我做了选择!”
路永夕脸上一派斩钉截铁的坚定,却因为他只有十五岁的稚嫩外貌,显得有些孩子气。
娅尔薇忒怔然良久,最后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然后她缓缓朝少年伸出手,拉住了他,久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
这是在娅尔薇忒的梦里。
她仿佛还活在过去的岁月里,那时大神奥丁还坐在瓦尔哈拉这座恢宏的宫殿的最高处的御座上,她只是手持等人高的长枪,静静地侍立在一边,只是看着下方光辉灿烂的殿堂中为了招待英灵而举办的日复一日、从不停歇的喧闹宴席,只是看着宫殿外,她的妹妹们坐在天马上来回驰骋,留下的轨迹是五彩缤纷的极光,如同裙摆般照耀了整个夜空。
一种生活,无论在外人看来多么热闹,但只要重复了无数次,无论是人还是神,都只会觉得麻木而已。
“但一切的未来都是注定的,尤其是对神而言,所有的预言都已经被编织好了,只是在等待诗寇蒂最后的剪刀落下来剪裁。”
所以她也只是麻木地守卫在那里。
这个世界也本应该就这么运转下去,直到命运的三女神的预言中的那一天的到来,当世界树的树根被尼德霍格啃噬完全、巨树轰然倒下之际,诸神和巨人之间的战争会再度开启,到时,世界将重归混沌。
然后被新生的人类统治。
但是,忽然有一天,大神奥丁醉醺醺地询问她:“我亲爱的女儿,你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去寻求一个看起来很渺小、但可以拯救世界的机会呢?”
她当时并没有说话。
也许她是麻木了太久。
但大神奥丁应该是知晓自己的答案的,所以过后,他以不敬之罪将自己的灵魂降生在一个人间的婴儿上。
“不对。”
娅尔薇忒忽然恐惧起来:“我……不是……我不是奥丁的女儿,我是西林领主的女儿……”
“但是,你自己心里是清楚的,我们本该是同一个人。”
意识深处,传来她自己跟自己说话的声音:
“你在畏惧我吗?”
“因为你觉得自己是被我影响的,所以从小到大,你看这个世界就像是隔了一层雾,可是在昨天,在被那个少年握住了手之后,你就觉得世界的色彩突然鲜艳起来,再也没有模糊的未来摇晃你对现实的感受?所以就要否认我,想要让现在的自己可以存在得久一点?想让自己可以看得真切一点?可你想过没有,你现在觉得温暖,以后就会感到寒冷,觉得开心,就以后会感到失落,你现在会否认我,只是不够理解我罢了,只要你足够理解我,这个世界的面目,根本就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可那是以后的‘我’,不是现在的‘我’!”
“可如果那个少年离开了呢?你自己也清楚,纵然他只是用于交换奥丁的命运的丝线的人,对于阻止诸神的黄昏的到来未必有用,但他的命运,并不是被诺伦纺织出来的。但如果你可以彻底理解我,就可以让他留在我们身边。”
娅尔薇忒没有再应声。
良久之后,她才在心里自言自语:
“是啊,你是自由的,本该是不被拘束的飞鸟,天空那么高远,世界如此广阔,所以自由的你又为何要留在我这种被命运的丝线操控的木偶身边呢?”
“所以我只希望你可以握住我的手,可以让我在往后不再感到孤独和彷徨,可以让我留有微薄的勇气,不至于在未来失去世界的色彩后泯灭全部的希望。”
……
“你们要进森林里去找梅里亚?想问我精灵的聚落在哪里?”
第二天的清早,汉内尔拿到大扫帚在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清扫自家门前的雪的时候,听到娅尔薇忒这么问,就眼神奇怪地看这一对少年少女。
明明是那个贵族少女的年纪要比那个明显是异族的、黑发黑瞳的少年大上三四岁,但态度上,居然是娅尔薇忒让那个叫艾伯特的少年做主。
“这……森林里都是小路,不好骑马,你们这两个……”汉内尔想了想,只是迟疑片刻,却又当即做了决定,“这样好了,我跟你们一起去。”
“不必。”
路永夕平静地拒绝了。
“你不用担心会欠我什么,我也不会要求你的回报,我只是在践行我主的教诲,遵从骑士‘怜悯’的美德罢了。”
汉内尔一脸平静地说完后,就没给两人拒绝的机会,走到屋里,穿上了一身陈旧的、伤痕累累的全身板甲,腰间挂上了宽厚的长剑,也背上了角弓和装满了箭枝的箭囊,全副武装,然后又跟几个邻居说了几句话,让他们帮自己一直在照顾的那个伤者,鹿皮制的长筒靴便踩着那层高到脚踝的雪,脚步轻盈地追上两个少年少女,引导他们朝森林的入口走去。
汉内尔·格里尔斯,并不是安达克郡本地人,而是从东方的高卢王国渡海而来的、寻找传说中是盛放过救世主的鲜血的器皿——圣杯的骑士。
“可圣杯是什么样的?我要怎么样才可以找到它?”
他本来是圣殿骑士,自小就被组织抚养长大,在决定接受这个任务之后,他就去找自己已经垂垂老矣的老师询问。
“那是超然的、光辉的、神圣的集合,是一切凡世美好的意义的汇集之物,你若想要寻得圣杯,就不要去追寻传说,圣杯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某一处,若你真的具备骑士的一切美德,圣杯就一定会在你旅途的终点出现。”
所以他才会因为要帮某个人送信而远渡重洋来到这里,送到信又因为看到村子里的一个受伤了的人才定居下来照顾他,现在看到这两个人冒险,又不免想要帮助他们。
一路上,汉内尔本来以为路永夕不过是个近似“以色娱人”的小白脸,跟以前游历中遇到的宫廷弄臣差不多,但交谈下来,他发现这个样貌俊秀的少年虽然没有入教,但对经典和教义的理解居然不低,甚至有些地方自己都自愧不如:
“你为什么不入教?”
“我为什么要入教?”
“不信教的人,死后会下地狱的。”
“是吗?”
路永夕转过头去问娅尔薇忒。
娅尔薇忒就附耳过来说:“在我们这里,只有勇武的英雄的灵魂在死后才会被选中成为英灵带到瓦尔哈拉中,除此之外,死人的灵魂在死后都会去到尼伯龙根,那是死人之国,和他们口中的地狱其实也差不多。”
“可我信了教也未必可以上天堂啊。”
“至少你有机会在死前赎清自己的原罪。”汉内尔严肃地说。
“我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原罪,我们的圣贤还说‘食色,性也’呢,至于死后去什么鬼地方那还是要等死后再说,我在人间,还是只关心人间的事好了。”
“这人间的一切,也是由天主创造出来的,你既然享受我主的恩泽,却不思回报吗?”
“证明给我看。”路永夕平静地说。
“证明什么?”
“你说这人间是由天主创造出来的,那就证明给我看。”
汉内尔深吸了一口气:“你果然是个异教徒。”
路永夕只是冷笑,然后两人之间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你不喜欢那个教派吗?”
娅尔薇忒悄声跟近在咫尺的路永夕说。
路永夕眼神奇怪:
一个神话里的、近似神明的而且还疑似司掌死亡的少女站在他面前询问他对另一个宗教的看法,这种感觉,实在古怪。
娅尔薇忒顿时脸色微红:她只是在没话找话而已。
一路上,三人都处在一种诡异的安静中,中途汉内尔带他们避开了一个狼群,路永夕之后放开了少女的手,只蹬了三两脚就爬到枯树上去远远地观察了一下,心里觉得自己就是抱着娅尔薇忒也可以逃走,这森林里到底有什么危险的,要让这么一个已经堪比先天境界的重甲骑士这么小心翼翼?
“那些只是普通的狼群,要是遇到了芬里尔之裔和一些别的异种,就算是我,也不过是送死罢了,反正我已经提醒过你了,你要是嫌慢,就直接朝这个方向一直走,我绝对不拦。”
路永夕虽然知晓他是好意,但不免讽刺地说:“我猜你以前帮助过的人,大多数都成了你们宗教的教徒吧,你给自己贴‘施恩不求报’的标签,那也未必,只是那在你眼中或许不是报偿罢了。”
“总好过某些白眼狼得了好处还在叫唤。”
路永夕却说: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人想要拿你的里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二里。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
“你一个异教徒背什么圣经?不过是在曲解经典而已。”
“一个信徒连自己对经典的理解都没一个异教徒深,没有信心和他们辩论,可见你们并不虔诚,甚至是虚伪。”
“你小子是在故意激怒我吗?”
汉内尔的眼神中不免多了几分汹涌炽热的愤怒。
路永夕却只是平静地说:“不,我只是好奇而已。
“姑且先不说这个世界到底是谁创造的,你们的神应该也是真实存在、或者说是可以回应你们中的一些的祈祷的吧?但如果信仰祂的一些人做出了违背他定下的教义,那祂会真的降下神罚吗?祂的教义是万世不变的吗?还有,一个信徒到底是怎么算才可以说是赎完罪?买赎罪劵真的也可以算在其中吗?”
汉内尔沉默良久,然后笑了笑:“这些问题,你加入不就知道了吗?”
注[1]:《史记•吴太伯世家》。也就是季札挂剑的典故出处,说的是春秋时吴国的公子季札出使晋国,路过徐国,徐国国君很喜欢他的佩剑,但是没说,季札心里也答应了要给他,但因为有出使的任务在,所以也没说,但等他完成出使的任务返回时,徐国国君却死了,季札就将佩剑挂在他的墓前,跟从他的人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就说:“吾心许之矣,岂可以死倍(悖)吾心哉”。
注[2]:苏轼《书刘庭式事》。苏轼的同僚刘庭式年少时,在进京赶考前和家乡的一个女子订了亲,但等他考上进士返回家乡,那个女子却生了病瞎了,朋友都劝他另娶或是娶这个女子的妹妹,他却说“吾心已许之矣,虽盲,岂负吾初心哉”,便和那个瞎了的女子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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